樹泉

　　擱置在辦公桌一角，被山高的公文壓著的手機冷不防地震了一下。

　　降谷將右手從鍵盤上移開，伸向視野的邊角，迅速地抽出了遺忘已久的手機，揉了揉眼，點開訊息。

　　『喲。』

　　來自赤井。

　　事實上他們甚少聯繫。如果閒來無事翻閱對話框，裡頭的內容除了赤井在幾個特定節日有一搭沒一搭的罐頭訊息，久久一次休假時取得借住彼此家中許可的詢問之外，幾乎沒有其他閒聊。因此這樣再普通不過的問候，反倒顯得格格不入。

　　降谷看著螢幕上的文字，再往上瞧了眼時間，內心換算赤井所在位置的時區－－凌晨三點多，整個城市都在酣睡的時刻，不上不下地像是剛完結了一個棘手的任務。

　　他直起腰桿往椅背上一靠，閉上眼轉轉眼珠，動了動有些痠痛的肩頸。

　　他們都明白這樣問候的涵義，日常的話語包裹的是不一般的職業的沉重。

　　「還活著啊。」

　　回過神來，便在螢幕上敲下了幾個字送出，不意外地看到對方幾乎是立即的已讀，而後回覆。

　　『真是不好意思呢。』

　　一如既往地令人煩躁的口吻，看著卻讓降谷放下心來。

　　不知不覺間，在大型任務結束後發訊息向對方報平安成了他們倆人的約定。雖然對話總是洋溢著嘲諷與調侃的語氣，卻無法抹滅獲得回應時的定心的力量。

　　※

　　養成習慣的最初不一定是什麼轟轟烈烈的改變，反倒可能堆疊了好幾個無意間，意識到的時候已然成為習慣。

　　一切的初始大概可以回溯至與組織最後一次正面交鋒－－雖然未能完全剷除餘黨，但是首腦及幹部級的人物在接連幾次的戰役中陸續拿下，案件追查進度算是達成了重大的里程碑。

　　身在最前線的降谷當時仍不幸負傷，好在傷勢不重，稍事休養即可。他在救護車前堅持可以自行前往醫院的時候，眼角餘光看見赤井遠遠地走來。剛從現場撤收的他一如既往地背著槍袋，身上臉上都是狙擊蹲點時沾上的泥灰，收隊至今好一陣子也沒想到要拍掉。赤井停在降谷跟前，檢視了他的傷勢，沉默了一會兒。降谷只是瞪了他一眼。

　　「喲。」

　　比起開啟對話的發語詞，降谷或許只是想發個聲音化解這個場景的怪異。赤井對於突如其來的招呼似乎有些驚訝，沒頭沒腦地開了口。

　　「還活著啊。」

　　一般而言，日本人聽到這樣類似恭賀的語句都會回以「托你的福」，然而這句話他能對全世界開口，唯獨不想對赤井說。

　　沉思半刻，抬眼便見赤井仍望著他。於是他勾起唇角，換上一絲促狹的笑。

　　「是啊，還活著真是不好意思呢。」

　　赤井聽了只是聳聳肩，槍袋隨著他的動作略有鬆脫，他伸出手將背帶安放回原來的位置。

　　「還能開玩笑大概真的不錯，」他頓了頓，「能配合救護人員的指示會更好。」

　　「少囉嗦。」

　　降谷從鼻子哼了聲，卻下意識地瞥了眼身旁面色困擾的救護人員。

　　最終他選擇妥協，不靠人攙扶自己慢慢地踱上了救護車。

　　赤井目送載著降谷的救護車駛離，才轉身邁步準備歸隊。

　　那之後不久，赤井參與了活躍於美洲的國際販毒集團的收網行動，在一系列惡戰中準確地執行了狙擊掩護任務。這樣大的事件透過媒體的報導傳到降谷的耳裡，他沒有多做反應，關了頁面正打算點開下一則國際新聞，一旁的手機螢幕卻亮起了訊息。

　　『喲。』

　　來自赤井－－在看見發訊人的當下他便憶起對方在玩什麼把戲，撇了撇嘴用對方當初的回應敷衍他。

　　「還活著啊。」

　　『真是不好意思。』

　　※

　　此般往來持續了很長很長的時間：沒有人明訂遊戲規則，沒有人鳴槍，兩個人卻都默默地奉行。

　　為什麼要跟對方確認安全？為什麼是對方？曾經幾度抱持的疑問，在行經了好幾個年頭後早已埋沒在習慣的理所當然之中，他們的關係也就這麼不疏不近不濃不淡地存續下來－－甚至原先使用的通訊軟體不再營運，他們也順著跳槽到下一個平台，然後自然而然地把對方加進好友欄。

　　或許這是處理兩人複雜關係的理想方式吧？一切磕磕絆絆恩恩怨怨、正負相抵仍舊找不出個定位的關係，像這樣淡淡地像條蛛絲相連，保持著距離卻又有所維繫也就足夠了。

　　直到某次，降谷打破了慣例。

　　『喲』

　　「還活著啊。」

　　然後沒了下文。

　　赤井怎麼也等不到對方的已讀，還有行有餘力時的玩笑，撥了電話亦無人回應。這般其他人眼中常見的現象，在與習慣相悖時卻如是令人提心吊膽。

　　他一則則點開日本國內相關的新聞，拿起手機反覆翻找自己稀少的日本境內人脈，試圖連絡任何一個可能知道降谷情況的人。一度錯過之後他終於找到工藤新一的電話，未做多想便撥了出去，沒有意識到萬公里外的日本仍為凌晨。

　　雖然從睡夢中被硬生生吵醒，但是工藤仍盡責地協助他掌握情況；透過嗓音圍繞著濃濃倦意的工藤，他得知降谷執行任務失利，在駁火之中受到槍擊住院，現在人還在加護病房裡。

　　『降谷先生會沒事的。』

　　大約是聽出了赤井語氣裡的焦急，對方在打著呵欠掛掉電話前補了一句。

　　赤井癱坐在辦公椅上，一口氣提著怎麼也安不下來；周遭的聲音都被屏蔽，他才意識到心跳竟是如此急促而鼓譟，年紀有了開始壓抑不住的感性奪了意識，促使他憑著衝動做出決定。

　　因此在理性完全回歸之前，他已經訂下一張飛往日本的機票，帶著皮夾護照手機出現在機場海關前。

　　※

　　降谷一眨一眨地睜開眼，周遭環境除了自己氧氣罩下的呼息及床邊的儀器外沒有半點聲音，氛圍意外地悠然。

　　已經轉到一般病房裡了吧？中槍的當兒，他不覺得是多麼嚴重的問題，畢竟在這行待久了見過的大小傷所在多有，後頭那些驚慌的部屬大概都是些缺乏經驗的菜鳥吧。

　　風見上前，也沒徵詢降谷同意便一邊指揮其他人重新佈署一邊將他帶離現場。對方的肩膀撐著自己的時候，降谷才意識到身子確實有些發軟，情況或許沒有自己所想的樂觀。

　　被抬上擔架之前，他突然想要發則訊息給赤井，也說不上什麼原因。那會兒憑著直覺行動，剛發了個音節救護人員便替他戴上氧氣罩扶著他躺平，隨後不久失去了意識。

　　現在想起來，比起主動知會平安，他當下更渴望的大概是透過赤井的回覆來確認自己真的沒事。

　　像是一種不那麼嚴謹的、作用在於說服自己的實證過程。

　　想到對方時，另一道呼吸聲陡然傳進了他的耳裡，降谷微微轉頭，便見赤井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，雙手抱胸打著盹。眼周的暗色又深了一圈，護照的一角從皮外套口袋裡探出頭，看著平靜卻隱隱有種匆匆忙忙的感覺。

　　大概是下了飛機直接趕來的吧，赤井周身疲憊的氣息怎麼也藏不住。對於年過四十的他而言，長途飛行跟奔波大概多少力不從心了。

　　就跟自己一樣。以往覺得沒什麼大礙的傷勢，還是讓他躺進了醫院的加護病房。被這樣高強度的工作內容折騰了好幾個年頭，不論是赤井或他，身心消磨的都比常人快上一些。

　　被褥翻動的窸窣聲響驚動了赤井，他登時睜開眼睛，便見降谷偏頭望著他。於是他起身，搬動椅子往床邊靠近。

　　「你怎麼在這裡？」

　　好不容易聽懂了氧氣罩下有些模糊的問句。赤井沉默了好一會兒。

　　「我也不知道。」

　　他是當真不知道，理智歸位的時候人卻已經在日本了。

　　聽著赤井狀似無俚頭的回應，以往大概會用不怎麼友善的語氣頂個兩句，但現在降谷沒那個心緒，只是跟著沉默。

　　埋首工作十來個年頭，事業上或許取得了一番成就。然而除此之外，他幾乎都是一人獨行。職場上有相當忠心的下屬，但是社會氛圍讓他們難以成為平起平坐的朋友；因為不同任務而認識的人們，最多是比點頭之交還要親密一點的關係，但也沒有好到會跑來自己的病房裡待上一陣、拌嘴然後打盹。

　　他曾經認為自己擁有好友的權利，早在同窗接連逝世以後便灰飛煙滅，從此對任何人都保持著距離。

　　他曾經習慣於這樣的生存模式。然而當下的場景，儼然並非習慣得以解釋。

　　或許翻遍手機通訊錄中一個個名字，在降谷毫無防備時待在一起仍能感到自在的，只剩赤井一人。

　　他難以否認，赤井人在這裡，大老遠前來坐在自己的病床邊，什麼話也沒說，感覺還不賴。

　　沉默持續了很長很長的時間，他們誰都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。

　　直到赤井的手機螢幕再度亮起，他低頭檢視發現是工藤傳來降谷情況穩定已經轉入一般病房的通知，並隨手回了句「我知道，謝謝你」，病房內的空氣才開始繼續流動。

　　「降谷君。」

　　他雙眼直視著降谷清澈的藍色眼眸。

　　「你發生了什麼事情，我都希望自己能第一個知道。」說著舉起手機在他面前晃了晃，螢幕上是工藤『赤井先生怎麼知道』的詢問。

　　「這樣的事情，被告知的感覺真的不太好。」

　　他垂下了眼，輕輕地說。

　　－－或許自己是真的能擁有朋友的吧，或許會是個很好很好的朋友。知根知底，相知相惜，身處同樣行業染上一點點剛性的競爭關係，卸下武裝時卻仍能善待彼此。

　　「好。」他說。

　　雖然具體如何實行仍無頭緒，但現時現地赤井這樣的提議，他不由得想答應下來。便見赤井疲憊的臉上揚起一抹很淺的笑，然後伸出手輕輕地替他掖實了棉被。

　　「你沒事就好。」

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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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喲，這裡是九泉。

　　這是拙作第一次以實體的形態出現在場上，發在這裡也正好是第三十篇文，對我而言有些里程碑的感覺。

　　題材多少沉重，卻是我心目中一直確信著的、他們兩人確立患難之交關係的其中一種方式；或許應該說，是他們能突破日漸轉好卻毫無波瀾的情誼，邁進下一個階段必須踏過的檻吧？一種最大靜摩擦力的感覺（？）職業的高度危險性則是催化劑了。

　　－－我說這兩個傢伙怎麼就這麼麻煩啊（好

　　啊啊、拉拉雜雜也說了不少，謝謝您讀到這裡，來提供個封面的小故事：那是模擬赤井手機的通訊視窗，之所以間隔八個月才有聯繫，是因為赤井發罐頭訊息的時候降谷會已讀不回。

　　最後，熱烈歡迎各種心得或討論：

　　○Plurk : tesshsu1122

　　○Email : xxxAdorer@gmail.com

　　愛您！我們下次見！

九泉　2017.08.03